小时候,初读竺可桢先生的《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》,对文章标题的“物候”二字,觉得颇为生疏,长大之后查辞典得知,此二字是指“动植物随季节气候变化而变化的周期现象,泛指时令”。
《唐诗物候》 曾 莹 著 南方日报出版社(八月光明书榜上榜图书)
竺先生此文是大家小品,尺幅而有千里之势,里面引用唐诗宋词,说明“月、露、风、云、花、鸟乃是大自然的一种语言,从这种语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质,即自然规律”。其文笔既有科学的严谨,又有文学的浪漫,令人耳目一新。
确实,农耕文明的肇始,就与春夏秋冬的岁时变迁密不可分,先人对四季的歌吟,从古至今,绵延不绝,贯穿了中国的哲学和文学。《周易》的“天地革而四时成”,《论语》的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”,而《诗经》、乐府和魏晋诗文里描述季候变化就更多了,陆机的“悲落叶于劲秋,喜柔条于芳春”,陶渊明的“蕤宾五月中,清朝起南飔”,名篇佳句,依然让千年后的读者体会到随万物变迁、节气变化而起伏的诗思。
作为中国古典文学渊薮的唐诗,其中写春生夏长、秋收冬藏的诗歌更是触目可见。后来宋代蒲积中的《古今岁时杂咏》中就收了不少唐诗,按四季节气时令编排,始于元日、春分,经立夏、端午而中秋、重阳,迄于冬至、岁暮,选辑汉魏至宋的名篇佳作,收诗2700多首,蔚为大观。即使到了今天,坊间这方面的选本亦不在少数,例如《唐诗四季》《跟着古诗赏四季》《四时之诗》等。
不过,直到读完云南大学中文系曾莹副教授的新作《唐诗物候》,才觉得真正助人窥见了唐人对时令的诗心。全书选材赏析之精之妙,与其他不少同类题材的读物真有仙凡之别。
从一开篇,《唐诗物候》的结构体例就有先声夺人之势。跟很多题材近似的著作不同,此书不是按部就班,木讷地春夏秋冬一路讲下去,而是惊艳一跃,先从“夏”开始。这个别具一格的开篇构思,据作者所言,是源于清人朱锡绶《幽梦续影》说的“汉魏诗象春,唐诗象夏,宋元诗象秋,有明诗象冬”。在中国诗史的长河中,唐诗呈现出来的特性,也确乎有夏季的全面盛大、丰盈热烈。故全书始于盛夏,让读者饱览夏日风光之后,再循着秋、冬、春的时序去全面欣赏唐诗的季节之美、岁时之美。一本书用这样的开端,可谓一招略带奇气的险棋,写得好,让读者有新奇之感;万一有闪失,读者也许会怪作者是故作惊人之语。然而细读目录之后,就已能让人长舒一口气。那些用古诗词连缀而成的目录,有整饬之美,更契合时令,称之为“凤头”也不为过,确实做到了“起要美丽”。读毕全书,更觉得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原副会长尚永亮教授所说的“既领略到唐人热爱自然、关注时间和生命的心灵律动,又了解到唐代节序的相关特点和社会文化内涵”,确是妙评。
往细处说,诚如陈引驰先生所云,本书赏析文字“透露的不仅是学识,更是才情”,每每有出彩之处。以常人熟知的柳宗元《江雪》为例,作者赏鉴唐人笔下的冬日场景,笔调峭劲,如含风霜,诗中那个孤情凌霜雪的渔翁更显孤傲:
这首诗中的冬天世界,除了照例的冰雪无边,酷寒满目,似乎更具有了大格局。诗歌开篇,“绝”与“灭”极写一“无”,“千山”“万径”又渲染着“有”,但同时,此“有”又是作为“无”的背景存在着。显然,“无”发生在异常阔大的“有”上,构筑了超乎寻常的空旷与清寒。继而出场的孤舟蓑笠翁,则是这空旷清寒中的一抹倔强。这样的衬托之下,独钓的忘我与超然、飘逸与自在,自然也就愈发夺目鲜明了。明代胡应麟曾评这首诗是“骨力豪上,句格天成”,可谓知言。尽管肃杀,却更显阔大与劲拔,这是唐代特有的冬日气象。
这种文字,绝非一般的讲章套语,亦不步凡俗赏析文字的后尘,而是有自己“心细如发的诗意感悟”(董上德《序言》),配以动人的笔墨,彻底写尽了原诗短短20个字蕴藏的精义,抵得上一篇绝好文章。
作者能有如此精妙的品藻功力,是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位诗人。曾莹在岭南知名学府中山大学求学十载,其间与师友多有唱和,后来转至滇中的云南大学任教,亦未辍吟咏,结集有《云庐日月》等,书写物候四时的清词丽句,俯拾皆是,正由于自己是古典诗词的能手,对诗家的甘苦冷暖才有深切的体会,因此所作的分析才深得古典诗歌的义理,以渊雅的文辞对四季唐诗的内蕴作出深微的解读。再如分析戴叔伦的《除夜宿石头驿》的名句“一年将尽夜,万里未归人”,作者就有如下文字:
这两句是全诗最为动人的笔触,简单明快,凝练隽永,真切深沉。虽然是看似墨色希微的直陈之笔,但是却高度概括了除夜栖居旅店的那份苦况。夜,是一年将尽之夜,运笔力度分明。其间,离去的促迫、完结的感伤、告别的凄凉,都不容分说扑面而来,叫人无力抵挡。人,则是万里未归之人。那份孤寂凄惶,以及渴望怅恨,同样在一句之间叠加翻卷,千钧压下, 承受乏能。再加上两句之间,“一年”与“万里”构成强烈对照,愈发写出距离之长,用时之短;以及归去之难,更替之速。除了境况的实写,更似有无尽感喟匿于两句之间,意绪蕴藉深长。
此类渊雅文辞,隽永而幽韵袅袅,书中在在可见,令人想起沈祖棻等前辈名家在《宋词赏析》与《唐人七绝诗浅释》中呈现的风范。细细品读,令人仿佛携手千年前的诗人,体验他们面对四季流转而生发的深挚温情。
此外,从装帧的层面而言,此书也让人爱不释手。书籍的装帧、插图用了大量的中国古典艺术元素,与全书的古典文学内容相互辉映。略举数例,如封面题签为近代书法名家白蕉先生的行书集字,内文用了明代版画名作《顾氏画谱》《唐诗画谱》,并选配与画意近似的书中佳句;尤其令普通读者觉得好玩的是那些诗人画像,选自清代名刻《晚笑堂画传》,古拙而带雅意,人物的神情意气,与今人对他们的想象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。
至于此书的不足之处,或许是略拘于唐诗,未能引用一些与物候相关的古代科学文献,例如前文提到的竺可桢先生,他的《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》一文中,就有不少唐代物候变迁的资料,如果能采撷这类相关资料放入书中,可别添风采。又如,外国文学中描写春花秋月的好诗亦复不少,若能点染几句,兴许能给读者带来一些异域的风味。比如,在英国文学中地位有如《唐诗三百首》的《英诗金库》(the golden treasury),其开篇之作就是thomas nashe的spring,第一句“spring, the sweet spring,is the year's pleasant king /then blooms each thing,then maids dance in a ring”,郭沫若译为“春,甘美之春,一年之中的尧舜/处处都有花树,都有女儿环舞”。译文中的“尧舜”虽云欠圆熟,但读来让人似聆听贝多芬的《春天》小提琴奏鸣曲,开头那几句乐章,优美流畅,春意盎然。
总体而言,《唐诗物候》依然是近期乃至近年难得一见的古典文学普及精品读物,是一部用心制作的好书,是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优秀之作,帮助读者在赏读唐诗之余,亦可体悟中国古代文艺的雅致神韵。
作者:陶宓晨(译审、南方日报出版社编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