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一千个读者眼里,或许也有一千个王蒙。
那个差五天14岁时入党,从此一生跟党走的忠诚的布尔什维克王蒙;
那个从19岁写下《青春万岁》至今,已在文学道路上耕耘68年,写下近2000万字,至今仍活跃在创作一线的持续写作者王蒙;
那个曾做过共和国文化部长的“高官”王蒙;
那个与共和国一起成长,始终与党、与国家、与人民共命运的“人民文艺家”王蒙;
…………
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,当刚从新疆归来的他,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激情,谈起他的第二故乡,和“对我恩重如山的新疆各族人民”时,记者仿佛看到了又一个王蒙:那个乡亲们口中的“老王”,那个“要用全部的心力歌唱新疆、歌唱大地、歌唱人民”的感恩者王蒙。
今年7月,王蒙到新疆伊犁调研,又一次回到这片他曾用汗水浇灌过的土地。在新疆生活、工作16年,其中一半时间在伊犁度过。他为故地的发展变化而欣喜。那蜿蜒曲折的伊犁河,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彩色屋顶的农舍,让他心潮澎湃。他为见到老朋友而感怀。他们拥抱、流泪、大笑,用维吾尔语互诉别情。记者看到一幅照片:王蒙和一位维吾尔族老人紧紧拥抱,那位老人的眼里充满泪水。“那是当年的民兵队长哈力·艾买提,比我小一点,现在也80多岁了。还有肉孜·艾买提,乌孜别克族的曼苏尔,汉族的金国柱……”他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名字,“都是56年前的老相识,也是我笔下的人物原型。还有更多的乡亲朋友——我的房东二老,老支书阿西穆·玉素甫,再也见不到了啊……”
往事历历,记忆与情感的闸门瞬间打开,雪峰、胡杨、葡萄架,迤逦涌来。
1963年,不满30岁的王蒙举家进疆。有时代的因素,亦不乏主动选择。此前一直在北京机关、学校工作的王蒙,觉得自己不能只流连于北海白塔和西单大街的灯火,发愿“要读读生活、边疆、民族,还有荒凉与奋斗同在艰难与快乐共生的大地”!从北京先到西安,再坐四天三夜火车,行走在路基尚未完全轧实的兰新路上,一路惊叹,一路行吟。“嚯,开了多大的眼!”王蒙豪爽地笑了起来。
“伟大的中国,你究竟了解了多少?”王蒙一路问自己。后来,在《这边风景》中,王蒙塑造了一个叫尹中信的青年干部,写他去新疆的路上,看不完、听不够,奇怪为什么有些人宁愿一辈子到老死待在糕点匣子似的办公室里,却不肯出来看一看、走一走。“这里有您的影子吧?”王蒙毫不犹豫:“正鄙人也!”
“伊宁县巴彦岱红旗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”,这是王蒙一生引以为傲的“官职”。他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,粗犷、简明、开阔、坚忍,与少数民族乡亲“将心比心,以心换心”。
首先从学习维吾尔语开始。“深入生活就像搞恋爱,能带翻译吗?”自治区一位领导同志的话,他深感认同。从字母学起,随时请教上过学的农民,7岁的小学生也成为他的老师。他每天给自己规定30个单词的指标,甚至“走火入魔”到说梦话也用维吾尔语。几个月后,在生产队的会议上,他就用维语发言了。他也把汉族的历史传说、幽默故事讲给乡亲们听。“话换话,心交心”,到离开巴彦岱的时候,他已经可以任意推开某一家的门,如同进自己家一样。
“同吃同住同劳动,这几个字真是扎扎实实地做到了。”王蒙说起了房东老爹和大娘,在这二老的土屋小院中,他整整生活了六年。他不知吃过大娘打的多少馕、做过的多少拉面与拌萝卜条,而老爹大娘口中的“老王”,也用那副疙里疙瘩、拧如麻花的桃木扁担,走上三四百米,不知为他们挑了多少次的水啊!他说起那些永难忘怀的场面。他和乡亲们一起抡坎土曼,一起住地窝子修湟渠,一起半夜起来乘风扬场,一起扛着百公斤的麻袋装车,一起饮酒唱歌吃抓饭……青少年时几乎算得上孱弱的王蒙,后来身体一直结实,他自认为得益于这段经历。“我不知道王蒙哥是不是一位作家,我只知道你是巴彦岱的一个农民。”当年大队会计的这句话,王蒙觉得,是对他这段生活最好的褒奖。
“王蒙哥”当然是一位作家。他像一块海绵,尽情地吸收着新疆人民生活的汁液;他时刻在观察,在思索。他常常在煤油灯下熬夜写写画画,记下白天有趣的事情。他不仅将维吾尔语作为一种交际工具,更作为一种文化由衷欣赏。“出来吧,吃吃空气吧”,他从民间语言中体会到平实而形象的魅力。“火是冬天的花朵”,他赞叹民族谚语的智慧和表达。
深入宝山,必不会空手而归。身嵌大地,心怀人民,一定会得到启示和力量。当王蒙告别新疆,重回北京,以喷薄之势再次开启文学和人生的新篇章时,新疆生活成为取之不尽的文学富矿,更赋予他雄阔、乐观、温暖、幽默的底色。《在伊犁》系列小说中,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在他的笔下成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形象,闪着人性的光芒,他是那么深切地了解他们的优点与弱点、欢乐与忧伤、他们的生活和心灵。长篇小说《这边风景》,被称为“《清明上河图》式的民俗画卷”,雪峰、牧场、河谷、果园、高大的白杨树、大片的条田,打馕、刷墙、赶车、看磨坊、修水渠、打钐镰……那“排山倒海的细节”,为人们津津乐道。当茅盾文学奖授予《这边风景》时,颁奖词如是说:“在王蒙与新疆之间,连接着绵长繁茂的根系。这片辽阔大地上色彩丰盛的生活,是王蒙独特的语调和态度的重要源头。”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,很少有作家如此贴心、如此满怀热情、如此饱满生动地展现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图景,从正直的品格、美好的爱情、诚实的劳动,到壮丽的风景、绚烂的风俗和器物,到回响着各民族丰富表情和音调的语言,这一切是对生活和梦想的热诚礼赞。”
而更深的烙印,不仅仅存在于文本,更深深地镌刻在灵魂中。在《虚掩的土屋小院》中,王蒙以极为动情的笔触,写下了房东二老的故事,一想起他们,“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爱心、责任感、踏实和清明之感。我觉得他们给了我太多东西,使我终生受用不尽。”“他们不贪、不惰、不妒、不疲沓也不浮躁,不尖刻也不软弱,不讲韬晦也不莽撞”,“我常从回忆他们当中得到启示力量和安抚。”他是多么感激这片不仅给了他“新的经验、新的知识”,更给了他“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观念和态度”的热土呵!这些不仅给了他珍贵的情谊,更促他深思、自省的父老呵!
调京四十二载,王蒙从未忘怀新疆。不知几多次回到故地,他与乡亲朋友重叙旧谊,还把村里的长者接到北京治病。作为中央文史馆馆员,他多次到新疆调研履职,为喀什老城改造等谋划建言。他已为中央党校新疆班讲课二十余次,为促进民族团结尽心尽力……
那说不完的情谊,说不完的乡亲,说不完的大地,说不完的文学啊!时间不觉已近午。王蒙起身,“干活儿去也!”他把书房称为“车间”,每天五点即起,开始锻炼、写作,这个上午记者见到他时,他已经工作了好几个小时。他时刻都在关注着生活,似乎从未有文思枯竭的时候,觉得自己“有写不尽的东西”,“对大事小事都感兴趣”。他的小说创作势头仍然“欢实”,《生死恋》《邮事》《笑的风》……一部接着一部。他的创作领域是如此之广,以至于一位读者读到一篇写北京郊区农民生活、署名“王蒙”的作品时,完全不相信此王蒙即彼王蒙也,责问编辑“真敢起笔名”。
“向你剧透一下,我刚刚完成了长篇新作《猴儿与少年》。王老头现在仍然还有猴儿劲儿!”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。
那一刻,那个讲起维吾尔语眉飞色舞的接地气的“老王”,那个写下“所有的日子都来吧,让我编织你们”的青春洋溢的王蒙,和眼前这个87岁、仍然有追求在奋斗的王蒙,仿佛瞬间合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