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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家:把故事讲到人心里去
2021年09月01日 来源:人民日报 | 作者:麦家

       文学的创新,是一个跟文学一样古老又现代的话题,看上去简单,实际非常深奥,我肯定无法“解密”它,只能是抛砖引玉。


       我对自己的小说有个要求,要把故事讲到人心里去。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,它是由情节构成的,而情节正是测验人性的场域。但小说不能止于故事。过去在乡里民间,今天在网络论坛,都流传着很多一波三折、扣人心弦的故事,但不能称之为小说。一来没有很强的文学性,二来也缺少文学“浸润心灵、启迪心智”的作用。小说应该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,有了叙事才有小说的艺术,作家的重要任务就是把讲故事变成文学叙事。这同样也回答了“面对极大丰富的文化产品,小说为什么依然不可替代”这个问题。作家笔下的故事所提供的,应该是影视剧拍不出来、短视频无法呈现的审美愉悦。读者只有在小说里才能体会那种文学独有的驰骋想象的快乐。


       小说是虚构的艺术,“真实”是文学叙事的最高级形态。海明威说:“我不允许任何不真实进入我的小说”,这也是我的信条。衡量文学的真实像是在做数学题,要通过读者心中的“标准像”和作家对事物的认知进行加减换算。任何一个失真的物件、反常的细节都可能会迅速切断读者与小说之间的情感连接,让读者觉得“假”。说到底,小说不仅要从生活中汲取养料,同时也要对生活负责,能够对读者有一点介入、影响,甚至启发、引领。虽然我的小说描写的大多是有传奇本领、特殊使命和经历的人物,他们的生活也许跟普通人大相径庭,但其大开大阖的经历、大悲大喜的感受、大荣大辱的考验,可以极大限度地展示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感受,这种情感是人类共通的。谍战小说不仅仅是通过智力博弈来解信息的密,更是在解人心的密,解答时代的提问。


       有人说提笔就老,因为写作要用心,一下笔眉头就皱起来了。要多写,挖空心思地写。好作品应该像钻石,不仅质地坚硬,还要经得起无数次切割、打磨,才能拥有耀眼的光彩。


       我的第一部作品《解密》写了整整11年,被退稿了17次。对我来说,11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,而是全部的青春。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候只有20万字,但我在不断推翻、重写、修改中,删掉的字数可能有几倍之多。整个写作过程太过痛苦了,让我感到备受折磨。但这部小说在我心中扎下了根,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,即使拦腰砍断,来年春天照样会长出绿意。所以当终于完稿时,我深情地拥抱自己,因为这不仅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说,更是一次逆袭、一次攀登、一次照亮。随着电视剧《暗算》的热播和电影《风声》的热映,作品被不断加印。不过,时间和经历让我冷静下来:作家唯有靠作品说话,每次创作都是重新出发。


       我要与过去的写作告别,无论是在题材、手法还是内容上。我写童年,写故乡,聆听自己最初的心跳;写父子情深,写世道人心,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,写在艰苦卓绝中的坚守。事实上也正是那些年,生活的磨练唤醒了我对故土、故乡的感情,让我积蓄了新的势能。为了让写作沉下来,我给自己提出了硬性规定:每章开头的写法不能少于5种,每天不能超过500字。如果有了灵感字数写超了,第二天我会停下笔回头慢慢修改;如果感觉不好,就不强写。总之,多退少不补。整部小说写完后,我要求自己至少修改5遍,终于花费了5年时间磨下20万字。


       挑战更快的速度,难。但在速度的惯性里慢下来,找到最适合的生活节奏、做事节奏,也不容易,有时需要付出双倍的气力。


       在高速奔跑中,写作可能丢失了许多可贵的品质,也会让写作者失去应有的心态,比如耐心,比如坚守,比如安静。形式上花里胡哨,内容上哗众取宠,是文学的创新吗?不,正如坠落不是飞翔一样,表面上的热闹不等于创新。几年前,我读到一部长篇小说,这部小说慢慢地开始,慢慢地推进,慢慢地结束。它好像在把一段历史,一个地方,一个家族几十年的事和情,都摆放在茶桌上,以一种午后阳光移动的速度慢慢写来,前因后果,起承转合,娓娓道来;尽量将变迁的人和事、情和理、形和状、意和义,苍茫的外部和深邃的内部,说透画圆,圆得没有了线条和角度,透得像一层玻璃。我曾想用两个晚上把它读完,但20天后它还没有撤离我的床头。这是所有慢小说的特点,让阅读成了一种考验。但同时也在吸引我,那种慢写作身上有太多的肌肉和重量,它虽行动迟缓笨拙,却柔软、温暖。这也是文学应有的感觉,一种令人舒缓、轻松的感觉,一种让人身体慢下来又化开来的感觉。


       如实说,这部小说的写法非常老派,谋篇布局和风格味道深得中国古典小说的精髓。让我惊讶的是,小说给我的第一感觉却不是“复古”,而是“创新”:一种崭新的姿态,一种久违的陌生感——就是因为它所传递出来的精神气象和很多写作不同,它敢于在热闹的环境下坚定自己的立场,用“笨拙”守护着生活和写作中可贵的“慢”。当快成了一种时尚,我是否还有耐心使文学本身慢的品质不致失传?当被推到喧嚣的中心时,我是否还能安于一个角落继续寂寞孤独地写作?我常常扪心自问。作家要被读者认同,关键是要有自己独到的视角和观点,而世界观的锤炼、作品的营构,需要经受磨练,博览群书,岁月沉淀,这个过程就像种庄稼一样,急不得,也不用着急。


       归根到底,文学的创新是要在已有的现实中敞开新的写作可能性,而这种可能性就蕴藏在我们伟大的时代和悠久的传统里。今天的中国正阔步走在伟大复兴的大道上,有很多值得书写的人和事,关键是怎样写。我们要脚踏实地,接生活的地气,续历史的文脉,而绝不能崇洋媚外,妄自菲薄。要找到属于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和深度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再读《牡丹亭》《红楼梦》依然会流眼泪,仍然受到感动的原因。作品要走入人心、走向世界,作家要以最诚恳的姿态去挖掘和呈现人性的真善美,而不仅仅是猎奇。讲好中国故事,归根到底是要讲好中国人的故事,让世界听得到时代的脚步声。


       《解密》《暗算》都是我十几年前的作品,曾经一个凯发k8一触即发的版权都没输出,为什么最近几年突然受到海外青睐?何止是我,这些年中国文学在世界的地位快速提升,翻译出去的作品数量呈几何级增长。说到底,是我们背后的中国强大了。文学作为认识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最便捷的途径,自然赢得了瞩目。伴随国家不断走向强盛,中国文学的影响力一定越来越大,新一代青年作家走向世界的可能性更会越来越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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