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作家能够写成什么样子都有宿命的因素
问:我看过有关你的很多评论,有一种观点是:贾平凹的创作思维存在一种异变,背离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传统,反而溯源而上,由明清白话小说一直漫游到魏晋的志怪小品,受古典文学影响特别深。这种观点比较有代表性。
贾平凹:不是这样的。我古典文学修养不是很深,要真拿一篇古文一字一句问我,我也不懂,但我能理解。我的领悟能力好,有些字不一定认识,但马上能知道意思。我看过明清文学,每个代表人物的著作都看过,如张岱、归有光,不仅仅看选集,全部著作都看过。每个人的作品都有他自身独特的感觉。《红楼梦》,我小学、大学各读过一次。《红楼梦》《聊斋志异》对我的影响要比“三言”“二拍”大。看《红楼梦》和《聊斋志异》后,有一种对应关系,能马上理解对女性的那些感觉,特别亲切。世上有两种作家,一种是先天型,一种是后天型。一种是他的作品自成一个完整丰富风格稳定的体系,一种是风格多变求新求异的作家,苏东坡的作品就无法分辨出他写文章的思路,这类大才子,一百年才出一个。前者作家的作品看多了很容易把握、了解他的思路。
问:批评家认为文坛作家的写作大致分为两种:入世和出世。前者和社会当下结合得非常紧,后者注重个人和社会整体之间的紧张关系,你说文学史分成杜甫和李白为代表的两条线路。你属于哪类作家?随着年龄的增长、创作想象力的减弱,你会更注重自身体验和写作经验吗?
贾平凹:我就是我,不能用这两种区别来归纳。随着年龄的增长、阅历的增长和思想的成熟,对世界了解的进一步加深,就不太喜欢比较灵秀、空灵、浪漫的文风了,想往大气、大境界处走。我不是文章写得呆板的人,我喜欢放达、旷达,不喜欢豪迈、浪漫。我不是政治色彩特别强的人。我为人谨慎,写文章胆大。一生不得意,一生在不停地受批判。命运坎坷和理性重的两种人都能达到旷达、达观境界。
问:达到了佛家超脱的境界,心平气和,静观人生。
贾平凹:一个年轻人,再耐得住寂寞再心平气和,和上了年纪的和尚、道士还是有差距的,我比一般人做得好。
问:你在《废都》以后,找到了自己的叙述方式。以前一提起你的作品,就会想到孙犁或者明清小说、魏晋小品文,能捕捉到你作品背后的影子。现在大家反而不会说话了,对评论家构成了某种智力上的挑战。
贾平凹:以前那些作品基本还处在模仿阶段、试验阶段,我不知道适合写什么样的作品,还没进入到职业写作阶段。我在寻找自由自在的写作方式,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,我得益于我的小说观念和小说看法的改变,我找到了自己的说话方式,我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声音。
问:在八十年代中后期,新一代作家急于学习甚至模仿欧美小说创作时,你透露的却是汉语语言独有的神韵,在修辞上让我们很容易联系到明清以降的传统。
贾平凹:我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写过一些很现代的东西,主要借鉴外国美术上的观点。西方现代派传入中国首先是美术界,我至今关注美术界的动向。要在境界上吸收西方现代派,形式上表现中国作派,怎么结合,我一直追求、摸索和实验着。
我反对拒绝外来文化所谓传统的“乡土文学”,许多人讲传统,讲的是明清以后的传统,真正的传统在明清以前,尤其是汉唐。我不满意在形式上走欧美式的。
我的母语是汉语,写作要建立于现代汉语的基础上。强调一句,我不同意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。
《废都》之后的《白夜》《土门》以及《高老庄》,我一直坚持我的观点,立意要趋向人类共同的东西,要有中国人的思维,中国的味。
问:很多人说你写《废都》之前,处在一个高峰期,《废都》后不如以前了,也有人说你现在才进入高峰期。
贾平凹:别人怎么看,我不以为然,搞写作,谁也估计不来,《废都》出来以后,很多批评文章骂得很难听,说我江郎才尽,写不出东西了。
肯定不舒服,也不能灰心丧气,慢慢写。是高峰,是低谷,不管它,写比什么都重要。
一个作家写一辈子,他写什么,能写成什么样子,都有宿命的因素。
我早期作品清晰、优美,但都是别人的事,别人的话,受启发写出来的。后期是在生活中体会到的,把它写出来。看起来没章法,不清晰,比较混沌,有一部分读者不容易接受,但我自己收获要多些。
问:你近些年在国外获奖比较多,在国内拿的不如以前多。你对获奖有什么看法?国外获奖对你是不是有误读?
贾平凹:获奖代表一种肯定,心里也想得。得不上,咱也没更多怨言。不是得上了就赞扬,得不上就骂。写作用不着这些。保持平静心态,得不上继续写,得了,也继续写。国内的奖和国外的奖有什么不同,我没有意见。他们是不是理解了,我不知道,咱不懂外语,他们读的我的作品不是中文,是翻译的外国文字。
1978年,26岁的获奖者
问:你的运气很好,才26岁,就拿了全国短篇小说奖。
贾平凹:我大学毕业分到出版社,就开始业余搞创作,发了一些小说。1978年第一次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,我获奖了,这是“文化大革命”后第一次文学评奖,二十多人获奖。有王蒙,刘心武,张洁,张承志,我记得就这几人,剩下的都记不得了。
我和王蒙一块去领奖,那天晚上,王蒙到我房间,他开玩笑说,你看你写那么长,你获奖,我写这么短,我也一样获奖。他当时54岁,我当时26岁,很年轻,第一次获奖。当时对文学的关注度,比现在不知强多少倍,都在读文学作品,一篇作品使你一夜成名。现在获什么奖也没影响。
在出版社编辑部当编辑,有个规定,不允许搞创作,怕影响工作。我搞创作都是下班后,领导老批评我不务正业。拿了奖,我就调到西安市文联的创作研究室,专职搞创作,干了没多久,就选为文联主席了。
我不想当主席,我说我还是搞创作,说文联主席要求在文学方面有些影响的人来当。组织讲,不影响创作,配个强有力的党组书记,把日常工作给你管上,有活动你来参加就好了。我说那我不坐班了,管人事、日常工作,不是我的强项,我管不了,完全交给党组同志去管,有什么文学活动,开什么会,我都来参加。
我在三十多岁,就不去办公室坐班,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,工作和生活相对自由,不受上下班约束。
问:这样的好日子,现在没有你那么好的机会了。
贾平凹:人这一生,好的,幸运的,一是自由的状态,再就是爱好和从事的职业一致,我都实现了。爱好创作,工作职业也走到一块了。从那以后,我大部分时间,都在搞创作。
我写什么,怎么写,完全自己支配。在创作里我是最自由的。当然你写出来的,符合不符合要求,或者是批评,这是另一个话题,从职业讲,作家还是比较好的,尤其八十年代,都在关注文学,文学对年轻人是种诱惑。
我三十出头,到处都请我去讲文学创作。听课的学员特别多。开什么文学讲座,都几百人,有时我参加,有上千人。文学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以后这段时期,大红特红,关注度那么大,社会影响那么大,是从来没有过的。
问:很多作家、艺术家都很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。
贾平凹:类似现象,我估计别的国家不可能发生,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,那个时期产生了一大批作家。不是说那段时期的文学有多高明。主要是很长一段时间,禁锢的太多,好多禁区,文学来承担突破的责任了。
这个文学作品,突然突破了什么禁区,批判了什么,大家关注这个,也导致一些现象,看谁突破得更大。禁区突破,不是文学艺术的突破。也有好多优秀之作,但停留在政治上的还是大一些。都在写“伤痕文学”的时候,我从乡下来,脑子里老是乡下那些故事,就写那些。回想起来,它有点浅薄,有些挺浅的。
当时好多人写我的评论,有一篇文章总结我的创作老比中国流行的慢一步,别人走过去了,你还在写这个,我说慢一步也是快一步,都是循环的。
我进入文坛时,写的是农村,年代蛮远,写遥远年代农村的男男女女,和“伤痕文学”不挂钩,也没有批判。那段潮流过去了,我才写了一篇所谓的“伤痕”小说。
后来是新文学时期,一个潮流一个潮流往下走,我都比人家慢,当时也红火,也有名气,但给人印象不是特别红火,为什么?你老不在潮头跳舞。
那时有一批评论家,一批读者,一批文化工作者,都在看谁突破了啥,说你要在前头才能火起来。
后来,我觉得文学是马拉松运动,它不靠一时的冲刺加速,它是漫长的比赛,看整个时间里写出来的。几十年过去,再回头看,第一批获奖的,好多人很快就消失了,能写的不是很多了。
问:你坚持跑到现在,状态很好,写长篇小说一部接一部。
贾平凹:文学这场马拉松运动,不停地在加入人,不停地在淘汰人,我就这样一直走过来了。
我的人生命运正好与“文革”结束,农村开始土地改革同步,我早年经历了那一段生活,大学毕业开始工作赶上了改革开放,精力最充沛时,我的文学创作正好和改革开放同步,一步步走到现在,一部部小说写到现在。
好多人写作,天马行空,想象与现实无关的故事。我写我熟悉的,我认知的当下生活。
如果冠名“改革文学”,就农村题材,商州系列,我写了《腊月·正月》《鸡窝洼人家》,写的都是农村发生的变化。倒不是说我在顺应时代,歌颂什么,确实是发自内心,我对农村比较熟悉,家里好多人在乡下,家里有吃的,我在城里就不担忧,家里有困难,困难解决了,我也安心,有生命的、灵魂的联系。农村发生什么,和我直接有联系。
问:在西安工作,小说不写城市,一直写农村。
贾平凹:我小说写得多,年轻,精力旺盛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稿费特别低,大家都没有业余收入,我有进账,也不错。十来块钱,几十块钱,最多挣过四十块钱。一月才挣多少钱?一月才挣三四十块钱。
发了工资,你要照顾家里,从乡下进城的孩子,都是这样。我父亲后来恢复工作,他有工资了,压力不是太大。毕竟有兄弟姐妹,农村的生活水平,相对来说提高了,只是温饱,永远比不了城里。
我每年都回去,原来没有高速路要五六个小时,现在一个半小时。亲戚、邻居都在那儿,尤其这几年,我常回去,和村里打工的交往特别多。
问:怎么看农村几十年的变化?
贾平凹: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改革开放,焕发了农民的积极性,农村蓬勃向上,农民攒着一股劲,生产大力发展。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人,心情很是振奋。
农村也存在观念改变的危机,传统农村生活突然发生改变,好多观念改不过来,有传统的,有政治的,矛盾特别多。作家不是脱节这个社会,也不是来宣传这个社会,而是来发现人和人之间的这种关系,发生了什么变化。
土地分了,责任田分了,农民的积极性上来了,紧接着开始走城市化道路,农民进城打工。
农村又出现了危机:三农危机,农村、农民、土地,这些出现了危机。农村医疗危机,土地流失危机,农民从土地吃住危机,孩子上学危机,村容建设危机,方方面面特别多,农村慢慢失去了生机。
《我是农民》,写我初中毕业以后,直到上大学期间,在农村当农民。和城市比起来,苦难在乡下,但是快乐。人越是苦难的时候,才真正有欢乐,也能表现出来,也能体会到。
问:你一直跟着时代变化和社会变化在走。
贾平凹:物质是丰富的,生活是丰富的,但人欲望也多了。城市是欲望的大口,把方圆多少里,人呀,财呀,都吸走了,一个城市的繁华,建立在巨大的郊区,周围好多地方荒凉的基础上,城市把农村的精华——人吸走以后,农村成了一个将军和好多士兵的关系,“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
现在农村危机就暴露出来了,一方面城市就业特别难,好多受教育的大学生、研究生找不到工作,另一方面农村没有人,农村考出去的年轻人,大学毕业后没人回去,学校没有教师,医院没有医生,大家都不愿意回去。
后来说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”,我很有感慨,谁来建设?那些老头、老太太、孩子们去建设。也不能强制城市里的年轻人回到农村,那就回到历史老路上去了。
我年轻时在农村,大家都差不多,整天吵的、闹的、打的、骂的,那是一种生气。现在回去碰不着人,没有人。传统的农耕社会慢慢在消失。从这个角度,才写《秦腔》这个题材的。所以,为什么越写越不那么轻灵,越写越那么回退?它是作家跟整个社会在发生变化,这是一。
再一个,对这种变化,一个作家年龄大了,他见的事情多了。我年轻时见什么都好奇,见什么都想写。年纪大了,有些东西思考思考就不想写了,觉得意思不大了。年轻时着重一些技巧,情节转换,或者语言怎么变化,读完书,还能摘几句话,写个读后感。
年纪大了,写东西,就不追求那些了,有话就说,长话就长说,没话就短说,完全说家常话。年轻时写东西,受张三一部小说影响,突然有个想法,或者谁和我讲个故事,我受启发。
年纪大了,完全靠生活中的经验,积累的智慧来写。没有更多技巧,相应写得比较回退了。追求不一样了,对社会的看法,不是局部,是整体来把握,这和年龄,和对文学的理解有关。
问:文学的功能和作用,也发生了巨大变化。
贾平凹:文学到底是干啥的,文学到底是啥功能,这方面我思考得多。
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派作家,那批作家现在也是文坛主力军,也是第一线作家。那个时候,所有作家都在关注外国文学,先锋文学的产生,或者在中国兴起,它对中国文学产生了革命性的意义,它把文学彻底从宣传方面的作用中剥离出来,或者是拉出来了。
那个时候,莫言、韩少功、格非、余华,这些作家很红,现代得很,很新锐,他们年轻,接触了大量的西方文学,我也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代表作品。但它们和我的写作,和我经历的农村生活,怎么结合?怎么融合到一块?最主要是文学观的改变,还有写作的技巧和手法。
我的很多作品,境界上和内涵上,都是中国传统式的表达,经过民族化的处理。西方的影响不直接在表面上,显得刺眼,我后来的写作,走的是这条路子。
我这个人看起来柔弱,其实很坚强
问:《朋友》这本书里,你把朋友分成亲人和朋友两类,对你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是谁?
贾平凹:我父亲对我影响最大。他非常严肃,特别正直,脾气不好,小时候动不动就骂孩子,动手打孩子,我很怕父亲,躲得远远的,不敢和他坐到一起。小时候我非常不理解他。家里不宽裕,他又非常好客,喜欢热闹,爱朋友,有好吃的,他都会叫上一帮人来家,喝酒吃饭,稍微有点象样的饭菜,家里人都吃不上,都给别人吃了。
父亲喜欢喝酒,我特别反对。直到结婚以后,我才在他面前不害怕了。有一年春节,我和妻子回老家,父亲给我发了一根烟,这令我非常吃惊,可能他觉得儿子长大了。
母亲是典型的家庭妇女,家里都是父亲作主。母亲年纪大了,对现在的事情经常记不住,但对一些久远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晰。村里谁和谁打架、打牌了,谁和谁好了,她记得非常清楚,说话特别幽默,听了能乐上半天。
问:你怕父亲,孩子却不怕你。她和你感情好吗?
贾平凹:父亲受儒家思想影响深,对教育非常严格,老家又是佛、道特别盛行的地方,神神鬼鬼迷信的人多,还流行巫术。我在西安上学,明天早上走,我父亲肯定会开家庭会,一开开到凌晨两三点,农村人睡得早,到九点就睡了,我们家还在开会,父亲每次重复的都是同样的话,今年讲明年还讲,比如在单位好好干、孝敬人,人要善良、宽容,不要太张狂,说的全是老式教育的话。
虽然我是两个女儿的爸爸,但我管孩子少,也不想太严厉,我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。我不喜欢把人往家里带,写作也不在家,在工作室呆着,朋友来了,都在书房见客谈事。每天早上出门,她上学走了,我回家时她已经睡了。
在家,我不主动叫,她不会主动过来粘我。我不喜欢小孩,老缠你,我嫌烦。我不是一个好父亲。有时候忙,老婆也顾不上,老婆有意见也没办法,我的杂事多,还要写作,单位的事情也多。我对老婆讲,你当家里有个大干部,大干部总是不回家,忙。现在每天早上九点出门,司机把我送到工作室,晚上我才回去。
问:一类是相互帮忙的朋友,一类是精神和心灵上的朋友。你的朋友哪类多?
贾平凹:《朋友》这本书里写了很多人,有的也不一定是朋友。
朋友有好多类型,有同一爱好的朋友,有性格相近谈得来的朋友,有工作关系交的朋友,或者兴趣变化,有的就慢慢不来往了。
人的一生就是寻找朋友的旅程。就像一块吸铁石,它吸铁片、铁丝、螺丝钉,但不吸木头、花、瓷,啥人吸啥人,哪个品种吸引哪个品种。
朋友是相互帮忙才能够成为朋友,否则交往的理由就没了,老想在你那获得、索取些什么,不愿付出的,那朋友肯定是做不长的。再一个,朋友也在不断更换,有经久不衰的朋友,也有来往比较少的朋友。
在精神上有交流在生活中又有来往的朋友,这样的朋友不多。说起来,我朋友大多都不是文学圈的,画画写字的,文物收藏的,搞神秘文化研究的,等等。
问:在《废都》前后的那段日子,你重新理解、认识了很多朋友,有朋友落井下石,伤害你,有朋友一直站在你身边,安慰你。
贾平凹:日久见人心。《废都》后我有了新的朋友,也失去了很多朋友,还有些人,以朋友为名,老是找你,想得到些东西,动不动还欺负你,碰到这样的人,咱不会说坏话,躲开好了。但有些人一而再,再而三地欺负你,伤了人的心,咱就不再理会你了。一般情况下,咱能够宽容还是尽可能地宽容。
朋友是一种缘分。像我和你,没有啥事,老到你那里去玩,熟了就是朋友。最能理解男人的朋友往往是女性,她能读懂你,她和你交往的目的非常单纯,没有功利世俗的目的。这样的朋友来往很少。
问:你是悲观主义者吗?
贾平凹:我对人生抱有悲观的看法,是不是“悲观主义者”,很难确切地界定。人的情绪是悲观还是乐观,有先天的成分,也有后天形成的部分,情绪受许多因素影响。一生太渺小了。看到戈尔巴乔夫的新闻,那么有雄心壮志的人,最后一辈子什么事也没干成……
受外界影响,性情也会大起大落。人生都是偶然,都是宿命。悲观也是一种美。我的悲观情绪与写作有关系,或多或少会在作品中体现出来。
问:人到暮年,对人生的领悟是不是更深了?
贾平凹:人到中年都有《高老庄》情结,对人生的体会多了。一到五六十岁就没激情了,年龄最可怕,明年肯定比今年知道得多,就像麦子,一到天热就必然熟了,就老死了。二十岁时你永远不会思考死亡,再受苦受难总是欢乐的;四十岁后马上就能接触到死亡了,现实环境让死亡无处不在,比如你的亲戚、朋友有早逝的,灾难事故频发,这些现象不断向你发信号:死亡的脚步就要来了。生命成长过程中获得的经验比从书本、电视上获得的知识要重要得多。
问:你是自信的人。我1995年到西安采访你,你正在因为《废都》挨批,父亲刚刚去世,家庭解散,自己大病一场。在种种压力下,你都非常自信,相信自己没有错。现在,你却开始产生怀疑和不自信了,这意味着什么呢?
贾平凹:我这人,病多难也多,没有一件事顺利,从没过上舒服日子。看起来柔弱,还是很坚强的。
《怀念狼》写得比较困难。我写长篇小说特别快,这部小说才十多万字,花了我好几年时间。我写《废都》近四十万字,《白夜》三十多万字,《土门》和《高老庄》有二十多万字,写得很快,很顺利。不过,尽管写得费劲,但读起来比较顺畅。我在修改第二次的时候,非常沮丧,后来,出版社的编辑来西安,提了些意见,就渐渐好起来了,在改第四次时,心情特别激动,我当时想,这可能是个好东西。
我很惶恐,不知这种写法怎么样,好不好看,外界认不认可,作品出来,听见评价不错,我还不敢相信,真有那么好吗?我的原稿是用手写的,我老婆在打字的时候(她不是搞这一行的,在博物馆工作,也不是文学爱好者,根本不看小说),打了一半,她说,你这是什么小说,不好看!说得我心都凉了,我生气不让她再打了。
问:中国作家的生命力比较弱,很多作家一旦写出成名作,就再也写不出超越自己的作品了,这种现象太多了。你做得很好,有什么心得?
贾平凹:与外国作家比较,中国作家的文学生命力相对较短,啥原因我也搞不懂,但每个作家都希望把自己的生命力延长些。
我知道自己该干些啥,咱不适合搞行政,或者开会作报告。作家得写自己的作品,尽管当了官,能够不参加的我就不去,这些热闹事情热闹活动浪费时间又没有意思。这不是我的本行,我不要什么政绩,把写作搞好就行了。我不写字就不舒服,写作给我带来了许多别的东西取代不了的欢乐。
我对名利看得淡了,如果说对文学还有什么奢望,就是希望自己写的作品能够满意,别人能够肯定。至于能得什么奖,我也不知道,把作品写好,是不会被埋没的。
问:生活中你是怎样一个人?是别人形容的那样,虚荣心很强、很功利的一个人吗?
贾平凹:我口才不行,形象又不行,出去潇洒不起来,到大场合就怯场,开全国政协会议,很少讲话,不爱讲话,说不了普通话。我在单位讲话,以前要在纸上提示几点才能讲,现在好一点,不用写提纲。
别人不了解我,拿他自己来推想我。就说写作,我就没想过会成为畅销书作家,我对市场、赚钱不是很关心,我只在乎写自己的作品,写完了交给出版社,包装、设计、发行都是他们的事。
我也觉得莫名其妙,也觉得奇怪。我这一生,接触过、了解的人都知道,不爱到人面前显摆,也不爱说话。
好多批评文章,说我会炒作。他们不了解我,我稿子一交,理都不理了。出版社怎么设计,怎么排版,开本多大,我都不管。就这样,我慢慢变成畅销书作家了。
问:成为畅销书作家是大多数作家的梦想,没给你带来好处吗?
贾平凹:我自由自在,想怎么写就怎么写,不用迎合谁,也不受任何制约。我不用考虑作品的发表和出版。
有前面的畅销做铺垫,我写什么都有人买来看。如果一开始,没有形成市场,写的过程就害怕出版社不给你出版,刊物不发表。
我散文卖得好,九十年代以前,只给两个作家出过自选集,那是“文化大革命”后的第一次。漓江出版社,给汪曾祺出的小说自选集,给我出的散文自选集,这是最早进入大街上的书摊卖的。当时书都在书店里卖。
我在八十年代就建立了基础,我的作品出版后卖得都不错,到九十年代《废都》以后可以更自由地写作了,长篇小说最少卖二十万册,后来卖到三四十万册。
《废都》之前有一批读者,对我的散文特别感兴趣,《废都》以后,一些读者就离开了,他们对性描写特别不能容忍,觉得比较清新的散文家,怎么变成这样了?但又来了一批小说读者,不停更替。来一批,走一批,走一批进来一批,总有读者在这。
签名售书,每次碰上老读者来签,一拿几十本,很感动。读者是作家的上帝,但你完全写自己,不管社会,不管市场,不管读者,你反倒有市场、有读者。
我经常举例,一个家庭,作为女的,你越躲,丈夫越不舍弃你,你越依赖他,他反而会离开你。你写自己,真心写,写有意思的,交给出版社就完了。老琢磨市场,琢磨读者,市场和读者不停变化,你撵得上么?
书畅销有个好处,写小说更加自由了,起码我在写作过程中不受任何制约了。
问:名利不会影响写作了。
贾平凹:我生活特别简单。这个工作室,每天早上我就来了,七点半,最晚八点,晚上一点才回去。在楼下随便吃点,或者从家里带些半成品在这吃,一天花七八元。过这种很清静、很朴素的生活很好。吃饭要吃最基本的食品,大米、麦子、蔬菜,老吃别的对身体不好。穿衣服靠感觉,舒服就好。住也没有讲究。就是爱收藏,自己看着愉快。兴趣和欲望尽量少一点,平平淡淡过日子。
写一辈子应该很幸福吧
问:你在诗歌、散文、小说领域都取得了很大的艺术成就,你更喜欢哪种表达方式?
贾平凹:大学毕业以前主要写诗,老写不成写不好,就转向小说和散文写作,还是喜欢写诗。散文写得一片叫好时,有人讲我散文比小说好,我生气了,就不写散文专门攻写小说。
我脾气怪:你说我啥不行我弄啥,你说我弄啥行我就不弄了。现在写什么体裁要看素材,散文、诗歌、小说我都在写,交叉着写对感觉有好处。不是人为地追求花样,凭兴趣,互相促进。我现在写诗特少,但诗的语言、节奏、意境,那种素养可以渗透的。
问:你散文随笔写得少了,短篇和中篇也写得少多了,给别人写跋写字画画也少了,你所有精力全部交给长篇小说了么?
贾平凹:写长篇小说能够兼顾好多东西,散文随笔兼顾不了更多东西,在精力旺盛时多写些长点的,小东西写太多浪费才华,耗了精力。长篇写完了后,歇一歇顺手写写小文章。画画写字纯粹是商业行为,主要是养家糊口。
问:你全部作品放在一起比较,哪部更重要?
贾平凹:刚写出来时都觉得不错,过一段时期,就觉得新写的更好,不断否定自己,艺术作品靠征服而存在。一部作品经过五十年还有人读它,就是好作品。
问:这辈子当个好作家的梦想都实现了。
贾平凹:人一生要有希望,要有梦想。小时候在农村,没想过以后干什么,就是庄稼收了,到下一轮快收庄稼时,不要断顿,有饭吃,一直有饭吃,就最好。
后来想当工人,没有机会,因上大学脱离了农村,吃国家饭了很自豪。几个农村出来的同学,在宿舍晚上聊天,大家聊得热泪盈眶,感叹熬到这一步不容易,当时很满足。
梦想没有尽头,实现了这个梦想,就继续着另一个梦想。从职业讲,出了那么多书,没有大钱,一般生活,不用考虑来考虑去,有名,房子也有,都有了。
但从文学意义上讲,差太远了,为什么还在写,为什么第一次获得全国文学奖以后,为什么大部分人都不写了,为什么我还在写,我完全可以不写了,老觉得没写出满意的,想要证明自己,冲动叫你要动笔,总觉得能量还没发挥出来。
成名我想成名,但成名不一定就成功了。平常生活中,有时洋洋得意,觉得还可以。有时特别郁闷,情绪特别低落,觉得才刚刚学会写作,但精力不够了,确实精力不够了。
问:你还在写长篇小说,非常厉害。
贾平凹:搞创作,五十岁以后,才有一点感觉。人生梦想没有穷尽。
老年人经常说,我儿子也结婚了,女儿也出嫁了,房子也买了。说这话吧,身体很快就不行了。要欺骗上帝,说我事情还没完成,世界需要我,家庭需要我,团体需要我。上有老下有小的人,死不了,咋死都死不了,他任务没完成,如果老的去世了,小的成家了,他是多余的人,快不行了,快完蛋了。不停追求,往前追求,要进入你潜意识里。
好东西老写不出来,想得好,就是写不出来,那种焦虑,那种自己恨自己的情绪,时常影响着我。我的梦想,还有好多没实现,好多作品还没写出来,逼着我停不下来。
问:中国作家终于和国际接轨了,活到老,写到老。
贾平凹:我大学同学有些抱孙子,有些打太极拳,过这种日子,都是有福人。我还在写作,以前忙来忙去,现在更忙了。
有个同学和我在一栋楼上住过,他感慨说:“平凹,我要是你,早死几次了。”忙得一塌糊涂,还创作那么多,不知精力哪来的。那几年精力好,旺盛,这几年力不从心了,但好多事情把你逼着往前走。
我还在和自己较劲,外国作家八十岁,依然在创作长篇小说,是那种逾越的、有突破性的。
中国作家,一到六七十岁,自己先松劲了,不知道什么原因,各人情况不一样,好多作家年龄大了,写不动了;有的作家写回忆录了,就是写小说的人,很少。
作家如果身体好,写的时间应该长点。这个时代,不像以前那些老作家,柳青这批作家,我给他算了一下年龄,在精力最旺盛的四十多岁,“文化大革命”来了就不写了,多可惜,如果那批作家继续写,能写好多东西。
(来源:《作品》 本文有删减)
[责任编辑:焦建丽]